婆娑逆旅之中，每个人都是行人。时间正在参与我们的叙事，不过，现在对时间有了翻山越岭之后的立体感。恰如“ 少年读书，如隙中窥月;中年读书，如庭中望月;老年读书，如台上玩月”，也如蒋捷的听雨歌楼、客舟、僧庐，分别对应着少年、壮年和暮年。年轻时觉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，现在一天下来，总觉得转瞬即逝。
时常握着的茶杯，茶杯里温热的茶汤，交融着过去、现在、未来，却也若有若无。近读蒋勋《池上日记》，对时间有了更细微的感受。他说，农业让人学会了等待，像种子放在土地里，要等待发芽、结果，必须经历春夏秋冬，有其自然秩序。村人送来鸡汤，他尝出特别的鲜味，原来是加了腌制保存十四年的橄榄。明人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里说：“欲其苗苍翠藩衍，非岁月不可。”
葡萄酒讲究 60 年以上的老藤，荔枝爱好者对老荔枝树情有独钟，普洱老茶客青睐古树，年份愈久，滋味愈浓厚饱满。草木赠人柔情蜜意，一年一年，时间叠加出来的味道浑然天成。我们无法速成，只有慢慢等待或是机缘巧合遇到。早年山路不畅，我去茶山要经过漫长的徒步和摩托车才能抵达。看见云雾缭绕里的古茶园，摸着遒劲的茶树，感到时光神秘古老。摘下翠绿的茶芽，就像瞬时接到了几百年的信息。年年岁岁茶芽相似，但岁岁年年茶味递增。这是时间予人的滋味福利。
茶树要老，茶叶要嫩，采摘上不得不争抢时间。这让我想起日本人追求的“旬味 ”，也就是应时而食的味道。现在，水果、蔬菜基本上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，茶叶则必须在春天的一段时间内采摘制作好。绿茶是这样，普洱茶也是。一年四季，做茶的春天最忙。每年三月之后，我的朋友圈一半内容都是采摘春茶的直播现场，有的要搭大型围架才能采摘。紧接着还有按程序制作出茶饼，夜以继日地忙碌。此番辛苦，可以看作是茶树与制茶人，在春天达成的短期协议，过了时效，茶味有别。旬味于普洱茶，是春天的味道，也是最能体会到“ 一山一味 ”的山头味的。
此后，时间这位伟大的制茶大师开始了漫长而细微的工作。它与温度、湿度、风、微生物一起，驯服着茶性，精雕细琢着茶饼。当其他茶类面临保质期开始倒数生命，普洱茶则逆时生长，在时光里慢慢修炼。这是一种“未来可期”的茶。时光去掉了茶的青涩、寒苦、野气，让茶变得柔和、滑爽、甘美、温暖。这是一种需要等待、在等待中又要悉心照顾的茶。普洱茶“越陈越香”的美学内核，是时间的加持。不可见的时间，转入到一饼茶里，茶香里有时间的滋味。
借由朋友们的时间，拼出一个共同的下午。拿出一饼上了年份的茶，就像从时光魔盒里取出来。冲泡老茶，就像在当下的时间里，让过去的时间在汤色和陈香里复活。空气中，是茶香流动，还是时间缭绕?眼前，是茶汤温润，还是时光柔和?浮生半日闲里，借着茶香嗅到一个遥远的春天。手中的玉，在盘玩中包浆。四周的人，在奔忙中淡然。这都是时间的故事。急不得，躁不得，不能借助高科技、大数据，唯有慢慢等待，时光才能安然进入茶味，茶味才有时间的厚重感。这是我们与茶、与时间、也是与自己的美妙关系。
在一杯茶里，时光交织而变长，茶味叠加而多重。时光飞去，也好像静静地未曾远去，就在这握着的茶里。你握着它，它有力地握着你。
原文刊载《普洱》杂志
2021年8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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